2024 年 1 月末,一艘帆船正由廣西潿洲島開向斜陽島。寒潮襲來,風雨飄搖,視線范圍內的海面上隻有這麼一艘船。浪不時打上來,科學傢陳默已習慣瞭船上的顛簸。他微微閉上眼睛,斜靠在甲板上。
“大傢看!前方 2 點鐘方向!”船長阿吉轉動舵盤並喊道。陳默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搜尋著不遠處熟悉的蹤影:佈氏鯨。
陳默是廣西科學院副研究員,這是他與團隊“追鯨”的第九年。若是把時間拉回 2016 年,不必說遊客,連科研工作者也無法確認在這片海域存在著鯨群。如今,佈氏鯨已成為潿洲島的文化名片。要瞭解佈氏鯨在中國的來龍去脈,陳默是不可能被繞開的名字。
陳默正在辦公室,介紹在中國分佈的鯨類的特點和區別。
與以往的科研考察不同,陳默之所以出現在這艘帆船上,是因為一項名為“尋聲大航海”的綜合性聲音藝術項目。由鯨魚馬戲團和 52Hz 聲音館發起,藝術傢、導演、錄音師、鼓手、船長、水手、科學傢組隊駕駛帆船,項目第一站選址潿洲島。在為期二十餘天的出海旅程中,他們要找尋佈氏鯨的蹤跡,並采集它鮮少被記錄到的聲音。陳默是這趟航程的學術顧問。
尋鯨
“陳哥,這邊有鯨魚!”從 2016 年 3 月接到斜陽島島民楊承騰的一通電話開始,陳默與佈氏鯨的故事展開。他以為這是又一次鯨魚擱淺——自 90 年代起,潿洲島附近北部灣海域有過數次鯨魚擱淺記錄。忙完手頭工作,陳默與工作夥伴趕去潿洲島出海,但並沒有發現鯨魚的蹤跡。
後來,根據漁民拍攝的視頻,陳默初步判斷他們所看到的是佈氏鯨——這是一種中型體型須鯨,廣泛分佈於熱帶和亞熱帶水域。它的身體細長,成年的體長可達 12 米~14 米(潿洲島的佈氏鯨體長基本為 12 米),其頭部較尖,體背通常呈現灰褐色至深灰色,較高的背鰭是個體識別的重要部位。不同於齒鯨,須鯨沒有堅硬的牙齒,其口部有許多篩板,用於過濾和進食如小型魚蝦、浮遊生物等,並利用鯨須將海水排出。
陳默辦公桌上的書《中國鯨類》。在 20 世紀 80 年代之後,潿洲島海域成為我國境內近海已知唯一的大型鯨類的穩定棲息地和捕食場所。
2017 年開始,廣西科學院、中科院水生所和北部灣大學組成的廣西北部灣海洋哺乳動物研究組,並由陳默牽頭“佈氏鯨基線調查行動”,另兩位科研負責人則專註於中華白海豚和鳥類研究。團隊於 2018 年啟動系統研究,第一件事是向當地漁民展開調研。
不少漁民說,他們在潿洲島出海至斜陽島南側 9 海裡處經常看見鯨類捕食。“尤其是年紀大的漁民,有 95 歲的漁民說從小跟著大人打漁時就見過這種動物,隻是不知道這叫佈氏鯨。這表明佈氏鯨並非近年才出現,而是長期存在,但沒有被人們所知曉。”
2018 年 4 月 4 日是個風平浪靜的出海日,但對於陳默卻一生難忘。關閉船部引擎,一陣拍擊水面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調轉船頭,一條大約十一、二米長的佈氏鯨浮出水面——好像夢中的景象。“頭頂噴出一蓬水柱,然後拱起後背,鐮刀一樣的背鰭和尾鰭劃破海面帶起一片浪花,旋即消失在金燦燦的海面之下。”他在文章裡如是記錄。
為這一刻,陳默和團隊等瞭三年。大型鯨類一度被認為在中國大陸沿海已經絕跡。此後,經過連續考察與監測,證實這片水域存在著一個穩定的佈氏鯨群體。這一發現無疑對於我國的鯨類研究具有裡程碑意義:在 20 世紀 80 年代之後,潿洲島海域成為我國境內近海已知唯一的大型鯨類的穩定棲息地和捕食場所。
陳默在潿洲島的海邊。
“在傢門口可以看到它們是幸運的,在傢門口能研究並保護它們是更幸運的。”作為廣西本地人,陳默覺得自己找到瞭一生的召喚。
潿洲島
潿洲島是中國最年輕的火山島。以往,人們前往潿洲島,是為瞭觀覽此處形態新奇的火山景觀與海蝕地貌。近幾年來,隨著官方媒體與社交平臺上關於佈氏鯨的視頻數次登上熱搜,“出海觀鯨”一躍成為潿洲島旅遊的熱點項目,進入大眾視野。
一般認為,佈氏鯨存在近岸型佈氏鯨(Balaenoptera edeni edeni)和遠海型佈氏鯨(B.e.brydei)兩個亞種,潿洲島海域的是近岸型佈氏鯨。此處海域有著豐富的魚群,此外,還有幾十公頃人工保育的珊瑚礁,吸引佈氏鯨前來捕食、棲息、繁衍。每年 12 月至次年 4 月是佈氏鯨活動最頻繁的時期,在天氣暖和、風平浪靜的日子最適宜尋鯨。空中盤旋聚集的海鷗群是最顯著的信號——每當佈氏鯨出水換氣時,海鷗會立刻蜂擁而上,試圖從魚群中“撿漏”。
出海前一天,陳默在他位於潿洲島上的一間辦公室向我們展示瞭團隊數年來的科研考察視頻:灰黑色的“小山”在海面起伏,有時噴出 2~3 米高的水柱,一張大嘴緩緩伸出水面,無數條小魚在其中跳躍,引來成群的海鷗撲閃著翅膀相隨。
陳默辦公室的一個角落
幾張中國鯨類科普海報貼在大辦公桌旁的白板上:大如長須鯨北方亞種、抹香鯨,小如灰海豚、長江江豚……墻上釘著團隊首次發現佈氏鯨後發表的論文:《Occurrence of Bryde's Whales, in the northern Beibu Gulf, China》。在辦公室右側的木桌上,一個盒子裡收藏瞭形形色色的貝殼,旁邊立著一幅朋友到潿洲島觀鯨後送給陳默的畫。畫面上,夕陽將天空與海洋染成瞭金橙色,雲霞之下,幾頭佈氏鯨探出水面,張著大嘴,周圍海鳥環繞,遠處的船上有幾個觀鯨的人。
與海洋的故事
把時間倒轉二十餘年,陳默對鯨豚類生物的興趣在他讀高中至大學期間便已顯現。那是 BBS 論壇空前活躍的年代,陳默積極投入於“白鱀豚保護”和“綠網”兩大論壇,與素不相識的網友熱烈討論如何參與白鱀豚保護行動。
白鱀豚(Lipotes vexillifer)是我國特有的淡水豚類,曾廣泛分佈於長江中下遊。由於人類活動的影響,上世紀 80 年代後期,白鱀豚的數量呈斷崖式下降。“當時,位於武漢的中科院長江水生所養瞭兩頭白鱀豚,最著名的一隻叫‘淇淇’。大傢在 BBS 裡都很關心如何調查、救助白鰭豚,還一起發起瞭在武漢的募捐活動。”陳默回憶道。他還創建瞭保護白鱀豚的 QQ 群。
2002 年,“淇淇”的生命抵達終點;2004 年,人類最後一次野外目擊到白鱀豚;2007 年,白鱀豚被宣佈功能性滅絕。出於對零星個體殘存的可能性的考慮,官方仍將其列為國傢一級保護動物。
隨著新的媒介平臺興起,BBS 論壇隱沒於歷史,這段普通人參與海洋生態與物種保護的故事亦成為一段塵封的記憶。“直到 2015 年,我在北京的一個冬令營活動上和幾位朋友交流,意外發現彼此都曾是綠網和白鱀豚論壇的成員。這次相遇也讓我感到,許多熱愛海洋的人們都在這個領域默默奉獻。”
在本科階段,陳默選擇瞭環境科學專業,並在出國讀研階段專註於物理海洋方向,致力於海洋模型的研究和海洋觀測。“我喜歡動手和機械方面的工作,因此海洋觀測對我來說非常有趣。我經常參與調試各種儀器,思考如何改進和應用這些儀器。”
然而,留學畢業回國後,陳默意識到國內的研究環境與國外大不相同,要繼續進行海洋觀測,需要船隻、設備以及巨額資金支持。限於當時的研究條件,陳默決定暫時不繼續深造,而是先在國內工作兩年,觀察未來發展方向。
科學知識的傳播者
我們第一次見到陳默時,他正在辦公室對面的多功能廳,為十幾個冬令營孩子繪聲繪色地講授海洋知識。“大傢看,這裡有三頭鯨,它們到處遊,把魚趕到一起,然後張開嘴。這隻在中間張開嘴,那隻從側面遊過去,它這一次吃不到,下次可能就輪到它吃瞭。我們這些年收集到各種各樣的視頻和聲音讓我們知道,其實這些鯨魚在水下相互之間會交流怎麼捕食。”
“即使不能成為科學傢,我也可以成為科學知識的傳播者。”十年前,陳默將重心轉向海洋科普,意外解鎖瞭他另一處長久的熱情與召喚。
在南寧長大的陳默首先聯系瞭自己的小學班主任,嘗試以班級為單位,為小學生講授海洋知識。授課效果出奇地好,隨後,南寧許多學校紛紛邀請他去講課。“全球對海洋教育非常重視,但在國內關註的人卻很少。經過在中小學分享,我發現人們對海洋知識的渴望很大,但獲取途徑有限。所以我決定先在廣西開展海洋教育工作,再逐步發展。”
陳默懷抱一些鯨魚模型玩偶。
在美國,幾乎所有研究單位都有專門的科普部門,而我國在海洋科普方面做得尚不充分。陳默提議成立科學教育與傳播中心,得到瞭廣西科學院的支持。他的海洋科普和教育事業正式起步。由於有國外經歷,陳默與海外從事海洋教育的人建立瞭聯系,包括日本、美國等地。2015 年,他參與成立瞭亞洲海洋教育者協會,進一步推動亞洲地區的海洋教育工作,其團隊長期與全球的海洋教育科學傢和實踐者交流分享經驗。
陳默是一個註重長期發展的人,不急功近利,願意耐下心來持續不斷地推進一項事業。在做海洋科普的過程中,他結識瞭廣西省內一個研究中華白海豚的團隊,相互交流後發現團隊強於科研,而在公眾普及方面有所欠缺。於是,陳默開始協助進行中華白海豚的科普宣傳事務,直到 2018 年看見佈氏鯨躍出水面。
追鯨
最近幾年,陳默每年在島上近 100 天,12 至 4 月的旺季則保證一半以上時間出海,淡季保證每月 3 次出海,總共出海超過 200 次,累計拍攝佈氏鯨圖片和視頻資料超過 6TB。其研究組致力於通過個體識別、行為記錄、健康狀況評估和海洋環境監測等研究手段瞭解佈氏鯨,為海洋生態保護提供科學依據。
佈氏鯨最活躍的時段分別是清晨和傍晚。對陳默來說,最理想的是在天還未亮時出發,早上 5 點準時啟程,抵達佈氏鯨常出沒的海域。“天蒙蒙亮的時候,可以觀測到它們的捕食和活動異常活躍。中午 10 點半之後通常是它們休息的時間,捕食行為相對減少,觀察時間也變短。天氣特別好時,佈氏鯨會在海面上靜止不動。這時使用無人機跟蹤它們,有時能持續一個小時。不過在風浪大的時候很難看清它們的蹤跡。”
烈日的灼燒、大浪中的眩暈都沒有使陳默退卻過。為瞭能夠全天候觀測,他經常直到天黑 6 點後才回島上,許多人無法忍受這種規律,更多是早上出去後不久就返回,中午稍作休息,下午 3 點再出發。
在潿洲島海域出現的佈氏鯨
目前,研究組通過個體識別技術已經在潿洲島海域記錄瞭超過 60 頭佈氏鯨。佈氏鯨的命名方式基於其個體特征的數字編號,而其中幾隻則有名字:
“第一隻是我們在斜陽島裡面發現,於是命名為‘斜陽裡’;“第二隻因受傷嚴重已經死亡瞭,我們推測它小時候可能被漁網纏繞導致上顎畸形。我們稱其為“monster(怪物)”,它身長 13 米,估計年齡比較大。當地島民都說看到這隻鯨魚已經有好幾年瞭,由於它的傷痕明顯,可以輕易辨認出來;第三隻因上顎部位受傷彎曲,我們稱其為‘翹嘴’。這隻鯨魚稱得上是海上的明星瞭,它一出現,大傢都會興奮地喊‘翹嘴來瞭,翹嘴來瞭!’”
2019 年春天,有兩位新成員加入瞭陳默的研究組:著名自然紀錄片水下攝影師吳立新和徐健,“他們尋找中國鯨類也將近有 20 年。我們決定合作拍攝一部關於佈氏鯨的紀錄片。”
於是,野外考察研究和影像記錄同步進行:紀錄片團隊負責水面和水下鯨魚視頻的拍攝,科研團隊負責發現位置、行為等數據,並拍照用於個體識別和健康狀況檢測,偶爾甚至要收集佈氏鯨的糞便。“我們會拿回去做各種實驗。比如,可以從它的糞便裡獲得 DNA 片段,瞭解它吃什麼,還能得到各種健康指標。”在冬令營現場,陳默跟小朋友們說。
正確觀鯨科普與倡議是陳默工作的另一大重心。佈氏鯨成為熱點後,經營者們逐利而來,資質未受專業認證,觀鯨活動混亂無序。“鯨魚一出現,十幾艘快艇開足馬力沖向鯨魚。”“觀鯨船把佈氏鯨團團圍住,給遊客和鯨帶來很大的安全隱患。”觀察者如是記錄。
在開展佈氏鯨研究之餘,陳默所在的廣西科學院和中科院水生所團隊經常舉辦公共活動,參考國際經驗,向從業人員和遊客普及科學觀鯨知識,在出海天氣、噪音控制、船速、距離等方面制定公約規范。
潿洲島的一處碼頭
2018 年 7 月,北海市頒佈瞭潿洲島生態環境保護條例,在潿洲島和斜陽島周圍 6 公裡范圍內禁止商業捕撈。這一規定主要針對大型船隻,漁民的捕撈活動並不在此范圍內。然而,據陳默觀察,規定並未得到有效執行,甚至存在電魚、炸魚等非法捕撈方式。“因此,我認為將觀鯨發展成潿洲島和北海的重要經濟支柱,也許可以促使管理機構加強執法。如果觀鯨產業能吸引關註並為當地帶來收益,政府不會容許破壞。”
不過,在流量經濟的大背景下,“科學觀鯨”仍面臨困境。如今,在社交媒體上搜索“潿洲島”,大量結果指向經營者或遊客發佈的觀鯨影像。遇見海中的龐然之物給人以浪漫和驚奇感,“大傢都想拍到近距離的照片,都得往前沖,而鯨魚又遊得很淺,很容易被傷到。如果不規范的觀鯨活動越來越多,對鯨魚顯然有負面影響。”李星宇對此頗為擔憂。
研究表明,人類活動是影響佈氏鯨棲息地選擇的最大幹擾因素,容易導致其“回避、逃離和深潛”。此外,亦造成海域水質變差問題。觀鯨的內核本因是海洋生態教育,公眾看見佈氏鯨的存在,進而真切地生發海洋保護與生物多樣性意識,而奇觀驅動的旅遊卻與之背道而馳。
聽見佈氏鯨
關於佈氏鯨的資料在全世界范圍內並不多,細分到音頻則更少——原因部分在於,佈氏鯨主要在溫帶與亞熱帶活動,而其中大部分為發展中國傢,研究能力有限。我國的聲學專傢主要研究江豚,對佈氏鯨的興趣較小。
航行前,李星宇隻在網上搜到一段 19 秒的佈氏鯨音頻信息。“在我們所生活的世界,海洋生物物種正在不斷消失,海洋生態也在不斷惡化。等項目完成後,很多東西我們可能再也看不見、聽不到瞭。”李星宇找到陳默,邀請他一同參與“尋聲大航海”。
“尋聲大航海”的發起人李星宇(圖片提供:鯨魚馬戲團)
登上“海帆五號”,這其實是陳默第一次與藝術傢展開合作。“除瞭日常航行,我們項目很重要的目的也在於自然聲音采樣,並為科學研究提供支持。”鯨魚馬戲團主創李星宇說。
他的另一個身份是聲學工程師,“水下的聲音環境是極其惡劣的。潛水的人都知道水下快艇的聲音極吵,跟飛機起飛差不多。這是因為聲音在水裡的傳輸速度比陸地上快 3 到 4 倍,傳播距離又很遠,更不必談大船的噪音。因此我們選擇瞭無動力船隻作為驅動方式。”為瞭在最大程度上減少對海洋生物的幹擾,他召集團隊夥伴專門學習瞭帆船駕駛。
“尋聲大航海”團隊成員的創作與聲學背景為陳默提供瞭不少啟發。“我主要從事生態學和環境研究,聲學不是我的專業領域,但我對聲學非常感興趣,因為它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瞭解環境。”
以往,科學傢主要依靠圖像識別研究背鰭信息,對陳默來說,聲學隻是一種尋找鯨類存在與否的工具。“我們使用聲學設備尋找其他生物,通過聽到聲音來確定它們的存在。在進行調研時,我們會在船後拖著聲學設備,然後回來分析數據。之前沒有太多研究人員與我討論相關話題,對於聲學方法能否在我的研究中起作用,我一直存在困惑。”
“科學設備的頻率寬度不錯,更適合記錄高頻段聲音;我們的設備在低頻表現比較好,並且可以做到可以實時監聽,這一優勢幫瞭很大的忙。”藝術傢李星宇和資深錄音師李馬科經常與陳默探討聲音數據的分析思路。“他們對聲音更敏感,聽到瞭更多的信息,也提出瞭一些有意思的假設,並進行瞭數據處理。其中不少是我們曾考慮過但不知道如何實施的。”陳默告訴我們。
海帆五號,為瞭這次航行,李星宇和團隊成員都專門學習瞭帆船駕駛。(圖片提供:鯨魚馬戲團)
“尋聲大航海”最終實時記錄瞭大約 180 個影像和 700 多個聲音信號。在群島書店的分享會上,李星宇播放瞭他們所采集到的其中一種類似牛蛙鳴叫的聲音,與大眾模糊認知中空靈悠揚的“鯨歌天籟”有很大區別(後者主要來自廣泛傳播的座頭鯨)。當團隊去除噪聲,將這一聲譜圖與文獻中上世紀佛羅裡達一隻擱淺被人工救助的幼年佈氏鯨的聲譜比對,發現“幾乎一模一樣”,大傢振奮不已。
這段跨領域合作也為陳默進一步思考未來的數據積累與研究方法帶來幫助。除瞭實時記錄,團隊後續還將聲音與圖像和影像記錄的時間進行比對,“主要是為瞭瞭解不同行為發生時佈氏鯨會發出什麼樣的聲音,比如母親帶幼崽時,或者在捕食時會有什麼聲音。當積累到足夠的數據,就可以總結出一些規律。”陳默補充道。
“我和星宇、馬科商量過,先完成當前的工作,在未來專門研究如何長期檢測這些聲音數據,並使用人工智能等工具進行分析,建立聲音數據庫。我們可以將聲音與行為結合起來,瞭解它們的語言,說不定有朝一日能實現人鯨交流。”
佈氏鯨(圖片提供:鯨魚馬戲團)
對話的最後,陳默講起一個故事。出海時,個體識別拍照的工作大多交由志願者來完成。但有一次,當大傢都在等待鯨魚時,陳默坐在船尾處,“突然,一個白色的肚子豎立在我眼前——除瞭尾巴沒有露出來,整個身軀高達十米,就近在眼前,我完全懵瞭,腦海一片空白,直到它掉下去我才反應過來,才叫其他人過來看。”
即便在遠處、近處數百次看見佈氏鯨,每一次再見到,還是會心潮澎湃。在“尋聲大航海”項目的最後一天,每位參與者擁有 5 分鐘的“沙漏時間”講述自己在這段航程中的收獲,陳默套著“Whale be Free”的深藍色衛衣,身後的窗外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海域。細沙窣窣落。“我在三十多歲的時候,就確定瞭自己這一生希望為之去奮鬥的事業,要在這個島上對佈氏鯨做一輩子的研究和保護工作。我覺得特別幸福。”
以下是我們與陳默的更多對話:
問:中國鯨類研究的發展歷程和發展現狀是怎樣的?
陳默:《爾雅》裡第 16 篇的“釋魚”中寫道:“鱀:是鱁。”這裡的“鱀”就是生活於長江中的白鱀豚。這是我國關於鯨的最早記錄,距今大約 2200~2400年。
海洋一直以來是我國比較薄弱的領域。相比陸地上的動物,如大熊貓、藏羚羊、亞洲象和東北虎等,海洋生物的宣傳推廣並不充分。佈氏鯨的出現填補瞭這一空白。盡管對中華白海豚的研究和保護工作已開展多年,卻未能成為外界的焦點。佈氏鯨作為一種大型哺乳動物受到瞭廣泛註意,國際上也對其高度關註。
中國的鯨魚研究是在 80 年代之前進行的,當時老一輩的研究人員是跟隨捕鯨船出海。有一本書叫《中國鯨類》,作者是著名海獸研究專傢王丕烈,他在 2021 年去世瞭。這本書詳盡地記錄瞭各方面的知識、數據和信息,包括捕鯨時的擱淺事件、頭骨測量、雙胞胎鯨魚等等,甚至記錄瞭捕鯨的目的是為瞭資源利用還是科研。
1980 年,國際捕鯨協議組織規定,用於科研目的的捕殺是可以接受的,而日本和挪威一直在利用這一漏洞。當然,大多數國傢都已經自覺停止捕鯨,我國也不會為科研目的而捕殺鯨類。日本對鯨類的生理結構等研究比其他國傢更深入,而中國與日本在這方面交流很少。
1980 年代之後,中國鯨類的研究基本停滯。王丕烈、周開亞等老一輩研究人員曾進行過一次黃海、東海等內陸調查,但之後似乎缺乏更全面深入的研究,甚至對某些物種的深度調研也停止瞭。我國水域內迄今一共發現 39 種鯨,多樣性很高,其中真正得到系統研究的鯨隻有白鱀豚、長江江豚(內陸)和中華白海豚(長江和東南沿海地區)。
除瞭擱淺的鯨魚,人們會爭相去解剖內臟開展一些研究。我們的科研領域也存在一些問題,人們更願意研究已知的物種,而不願去探索未知的領域。就大型鯨類而言,2016 至 2018 年發現佈氏鯨群體之後,我國才重啟相關監測與研究。
問:現在觀鯨已經成為潿洲島的“網紅”項目瞭,但目前似乎還處於粗放階段。你對發展觀鯨產業是怎樣的態度?
陳默:發展觀光旅遊可以讓漁民減少對漁業的依賴。事實上,如果有條件,沒有人會願意成為漁民。漁民的生活非常辛苦,他們的生計取決於天氣,有時候天氣不好也得出海捕魚,每年都會有漁民因事故喪生。如今的年輕人更傾向於從事旅遊業。一些老年人為瞭賺取額外收入可能會回歸捕魚,但在這一代老漁民之後,也許整個海域將沒有漁民瞭。休閑漁業、生態旅遊業,包括海釣、海水養殖、觀鯨等項目,可能會逐漸取代以前漁民的生計。
我們近年來觀察發現,佈氏鯨主要受商用漁船威脅,有的背脊上的傷痕明顯是漁網捕撈時所害。此外,從業者為瞭賺錢,在組織觀鯨時不註意保持合理的距離和船速。不過,這兩年,我還是看到瞭一些積極的變化:觀鯨產業進入政府監管,觀光行為逐漸有序,有的經營者開始相互監督,糾正不當行為,“靠太近瞭”“不要去追它”。
最早開展觀鯨的這批人也是當年獲益最多的,在規范管理後可能面臨收益減少,但他們逐漸轉變思維,有意識地維護觀鯨環境。商業捕撈所帶來的收入相比觀鯨完全微不足道。我們應當推動觀鯨產業的合法、良性發展,希望有更多人關註,提出問題,解決問題,才能帶來積極的變化。
問:倡議科學觀鯨,你有哪些建議?
陳默:首先需要保持距離;第二,不能正面迎向和橫向切入鯨群,船速不得超過鯨的行進速度;第三,如果超過一艘船,每艘船不得靠近鯨豚 200 米的范圍,並且不要包圍它們;當看到鯨的時候,不要大聲喧嘩;如果不能確定佈氏鯨的行動,則需要停船或掛空擋;此外,務必不要向鯨類投食或投擲任何物品。
問:研究佈氏鯨這幾年,在你看來,鯨類研究的具體挑戰是什麼?除瞭廣西,我國近海區域是否存在其他大型鯨類?
陳默:鯨的活動范圍很廣,大部分鯨生活在遠離陸地的海洋,隻有少數在近海覓食和繁殖的鯨易於觀察和研究。因此,古往今來,捕鯨活動、漁民見聞還有鯨魚擱淺這三種途徑,是我們獲取有關鯨的信息和記載最主要的來源。盡管距離最早發現和描述鯨類生物已經有兩千年,但是我們對它的瞭解依然非常有限。
從王丕烈的《中國鯨類》,再到佈氏鯨群體的發現,都表明我國近海有大型鯨類生活——隻是由於鯨類特有的生活習性,以及經濟條件、研究條件等限制,國內做鯨類研究的人很少,科研人員還沒有掌握這些信息,但我相信一定還是有的。我希望在未來這幾年能盡量去發現大型鯨類是否還存在,包括地球上第二大動物長須鯨、虎鯨、座頭鯨、灰鯨等。
參考資料
《中國國傢地理(總第 745 期)》:《尋找中國的鯨魚 國內賞鯨觀豚不是夢》作者:陳默
《收好!去潿洲島看鯨魚,這是最科學的觀鯨手冊》
《海上追鯨人:為瞭見到佈氏鯨,他們守候 3 年》
武漢白鱀豚保護基金會官網
http://www.ibaiji.org/content/index/id/442.html
宣佈“功能性滅絕”11 年後,仍有一群人在執著尋找白鱀豚
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8-06/08/c_1122954861.htm